诗话桥 | 姜夔:走不出的赤阑
赤阑桥,位于合肥城南,是当地重要的文化标记。2002年时,合肥市政府在桐城路原合肥师范附小门口立下了刻有“赤阑桥”的石碑,标志着这一遗迹,现今赤阑桥景多的被认作是原桐城路桥,而原址则似是已经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可尽管已经不存,但在文人的笔下,桥相比于渡人的现实功用,更像是历史的活化石,流转在时光的轮回里,引得无数人驻足叹惋。一如“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芙蓉叶叶愁”的轻别苦恨,或是“郎到断桥须有路,侬住处,柳如金”的楚楚动情,我们仍能在千百年后的今天,于吟咏中凭栏远思,临桥而望,见证着一座座古桥名迹的风雨飘摇,而赤阑桥很幸运的成为了经典中的一员,与众多的名桥一同屹立在唐诗宋词的梦幻缥缈之中,在现实之外的精神境界里得到了永恒。
水边垂柳赤栏桥,洞里仙人碧玉箫。
近得麻姑音信否,浔阳江上不通潮。
—— 顾况《题叶道士山房》
这是赤阑桥首次出现在诗词之中,诗人从赤阑桥这一浪漫的意象引入与女主人公的相遇,碧玉箫声映衬着水边垂柳、落落小桥,无不显示出女子的娴静与美好,但或许再缠绵的情意也避不过“南浦凄凄别”,诗人在赤阑桥畔的美好邂逅也只能够留下不通潮、信难收的苦思与遗憾,赤阑桥在诗词中的第一次亮相,便与浪漫凄婉的爱情离别产生了深深的羁绊。
北宋词人陈克在《菩萨蛮》中描述道: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
词人用绚烂的事物极尽可能的渲染了一幅醉情花柳的靡靡图景,香浓日暖、白马黄杉,用绮丽华美的场景来展现大夫贵族纵情欢娱之态。尽管全词是以讽刺为主,但我们仍不难于此中感受到那份独属于赤阑的风流意味。
从温庭筠“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阑桥”到周邦彦“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赤阑桥在诗词作品中屡有可见,虽然意象有所不同,但其总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美好爱情的凄凄苦别有着不解之缘,这是赤阑桥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所展现着的浪漫意象,但于现实中,此时赤阑桥更多的只是某处不知名、平平无奇的雕红小桥,而将诗中意象与现实真正连接起来,让赤阑得以千百年来氤氲于宋词烟雨中的才子,应是南宋词人——姜夔。
姜夔一生清贫、四处流寓,出生于饶州鄱阳,随父宦居,十四岁时双亲俱去,只得依附已出嫁的姐姐而生活,不断往来于汉阳饶州之间,可自幼漂泊的生活并未随年岁愈长而有所安定,二十余岁的姜夔仍似浮萍般不断奔波,往来于江淮等地,为衣食生计而愁,尽管词名大盛,但命运似是并未对其有所眷顾,十年间四次科举,屡试不第,彻底磨灭了少年心中的火焰,在这般的落魄之中,汉阳亲友、饶州故地、似乎都未能给予这位词人以家的温暖,反而让才子的愁思与怅然更加无处安放,而正当词人飘零游荡,遍寻无果之时,赤阑桥的出现,让姜夔的心真正的有了寄托之处,也包含了这位游子一生的浪漫与哀愁。在相较安定的淳熙年间,姜夔与赤阑桥第一次相遇,并在此地邂逅合肥二姐妹,在这座合肥南城的雕红小桥畔寻到了为之牵念一生的情缘,这位落魄才子的孤独离索终而有了排遣之处,而赤阑桥畔,也俨然成为了他的又一故乡。
可少年情事总成悲,尽管姜夔与合肥二姐妹互生情愫,意趣相合,留下了“小舫携歌,晚花行乐”的美好记忆,但仍不能改变其漂游零落的命运,初见时的美好也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别离。直至数年之后,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姜夔第三次来到合肥,望着眼前合肥城的落魄凄然,不免伤怀“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因而创制《淡黄柳》一曲: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垂杨细柳中,词人身披薄衫,在晓角吹寒的清早再临旧地,可眼前景色却早已异于昔日,唯有柳色依依,聊可慰藉,旧地已非,故人如何?强打起精神,携酒向故居走去,池塘自碧,燕燕无语,或许此景之中,只有锁窗朱户下的佳人与这依旧默默挺立的赤阑桥能让词人感受到一丝温暖吧。或是为眼前景所伤,这一次词人在赤阑桥畔寓居许久,留下了多篇佳作,如同为感叹繁华消尽、世事无常的《凄凉别》,“合肥巷陌多种柳,秋风起兮骚骚然。”或许正是因为合肥城饱经战火摧残,唯有夹道柳色依依,恰似来时春色,故而姜夔在描写合肥城的词作中,多采用柳的意象,或起兴、或作结,以此来表现对这座故城的忧思与怀念。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姜夔 《一萼红·古城阴》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 ——姜夔《杏花天影》
“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
似是每逢柳色处便可忆合肥旧景、赤阑情事,这座原本平平的小桥遍倚着赤栏干,随同夹岸柳色与巷陌佳人一起,共同成为了姜夔一生牵系着的无尽乡愁。
但与姐妹二人的四次相聚,五次别离却让这本该美好的情思始终缭绕着淡淡的愁绪之中。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姜夔第三次辞别合肥姐妹,感伤而作《浣溪沙》,也是在这首词中,首次见到了词人对二姐妹直抒情怀的深思与怀念: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别情无处说,方寸是星河。”如燕般的钗饰轻挽着云发,晚来梳妆也无法解去将要离别的惆怅,裙带怎能系得兰舟将过。词人通过女子视角来写离别之景,郎去不可留,但实则却是处处表现着词人自己难以排解的牵挂,裙带系离舟,这般不切实际的愿景更多的怕也是无尽的心酸。 非是不想留,更多的却是不能,衣食忧虑之中,赤阑桥这一魂牵梦萦之地,虽说是第二故乡,但久居终而无凭。在同年,友人范仲讷归往合肥, 姜夔作三首七绝辞别友人,作中仍不忘牵怀合肥旧事,“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家住赤阑是姜夔一生难忘的时光,但更为入怀的,是合肥故人“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这是词人对自己的安慰,但可惜,自此一别,二十年风雨,姜夔再未回过合肥,那段情缘也永远的成为了历史往事。“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姜夔对合肥姐妹的思念并未因时间、地域而消磨,反而是愈加的深忆,饱受此苦。既早知如此,是否真的还如不识?姜夔持着这般疑问在庆元三年(1197)元宵日写下了《鹧鸪天》一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首词是姜夔少有的露骨直抒之作,小序仅有五字“元夕有所梦”却道尽凄苦,纸上相思不觉少,分明只向梦里见。以清峻峭拔语诉刻骨深情,借元夕衬情,一如“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般的怅惘便跃然于纸上,最终只留得“不合种相思”的漫漫长叹,宽慰亦或悔闷,合肥南城终究成了姜夔回不去的“故乡”。
聚少别多让姜夔的情词始终笼罩在淡淡的凄婉迷蒙之中,加之白石精炼清雅的遣词用句,更让人读之潸然。
合肥巷陌多种柳,五处轻别客入梅,“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梅花既是伤情处,但同时也和柳色一般承载着词人对赤阑情缘的美好回忆,花柳本应是风尘之物,但姜夔在情词中的描写,却并不同于柳永花间柳巷中靡漫绮丽,而是独有着骚雅清空之态,节制而旷远,清寂而深幽,王国维先生对姜夔的评价多有贬义,称其“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但我认为,这正是姜夔词作出彩之处,人如孤云野鹤、去留无迹,词含冷韵幽香、呷之无穷。“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将音乐家的灵心慧眼与文学家的凝练醇雅结合起来,让情词独具风味,在依依梦回中为历来者铺展起梦般的赤阑。
(图片均为张栋栋提供)
我常想,桥的意义,在更多时候并不是仅限于陆地与陆地的连接,在某些时候,桥不仅连接的是两乡的山水,更是游子的苦思,是乡土文化的重要表现,“风雨离山驿,断桥危欲颠。去心奔逸骥,行路上青天。”桥,永远是游子归家之路,通往着每个人心目中的桃花源。桥与人们的精神切合并不止此两种,在几千年的桥文化发展中,桥被赋予了形形色色的各样含义,它们大多都在古典诗词中得到了表现。
赤阑桥在近千年的风雨沧桑中,旧址早已不在。可尽管桥已不存,但其在宋词中仍旧氤氲着浪漫与凄迷,兀自伫立在合肥南城之中,见证着千百年的兴盛衰亡。这是独属于桥文化的魅力,稳固、跨越式的美感不仅存在于现实结构之中,更是诗词中的经典意象所在。我不知是赤阑桥成就了姜夔的永恒,亦或是传世的名作成就了赤阑,但至少,在千年之后,我们仍能记起那段合肥旧城的往事,游荡在宋词中的“绿杨巷陌”,听“戍楼吹角”,更见证那段“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的风流情事。
姜夔飘摇一生,从“天寒白马渡,落日山阳村”到“家在马城西,今赋梅屏雪。”居无定所,但细细看来,这位落魄词人似是从未离开过赤阑桥,这座不起眼的石桥深深地刻在了词人脑海之中,一刻也不曾忘记,哪怕千年烟雨之后,仍旧深刻在宋词之中,这是桥脱离形体的永恒之美,将世俗与美好想象相联系,集烟火气与缥缈的虚幻感为一体,构成了文化中的宝贵财富。无论是停于烟水窄巷中看人来人往,亦或是立古渡洲头观世事浮沉,桥于此间,既承载着尘世的过客,又撑起了一片梦中的桃源,成为人们精神上长久的依托。
这便是赤阑桥,它可以撑得起一个人的身世飘零,也看的到整个王朝的盛衰变化,在来来往往的过客行人中留一份思念,更于温婉深情的宋词烟雨中成就了永恒。让人们立在现实之中,却得以构思着心灵中通往精神世界的桥梁,探求着永恒不变的对美好的渴望,更增添了一份浪漫与想象。
作者:李佩 77779193永利官网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19级学生
来源:星辰在线